杨帮立:向往大树
花花草草,红红绿绿,随处可见。这些花草红绿,给人的感觉是软的弱的,没有撑起它们的骨头。这些年来,大树,在我的故乡已久觅不见了。
我记忆中有两棵大树。
一棵是听说。这棵树是北庙古镇上的那棵桧柏。它仅往东伸出的一个枝杈就掩映住了魁星楼高挑着的飞檐,枝杈上挂着一口古钟,像是它结着的一枚硕大的果实,因为大钟的金属吊环早已深深得长在树肉里,看不到一丝痕迹了。近千年来,方圆数百里进京赶考的秀才,都要来到桧柏下敲过钟到魁星楼里拜过文曲星后,才踏实上路。上世纪六十年代“文革”开始,北庙的牌坊扒了,庙宇砸了,唯这棵树刀斧难伤,锯刨无损。南有浮水之石,北有沉水之本。这桧柏入水能沉,质地岂不坚硬?火,最后聪明的人们运用了五行相克。我们可以想象到火焰在大树上空跳荡升腾的景象是何等的壮观!这棵古老的大树上挂着宋风,浴着的元雨,披着的明霜,堆着的清雪,连同一代代文人的虔诚,都随着这大火,化为灰烬了。一棵是亲见。生产队谷场边的那棵棠梨树,五个壮汉合抱 仍 有 余处。遮天避日,浓郁匝地,亮地里火热,树底下清凉。树下 说 书 的鼓,唱戏的锣,敲得我童年团团转。春天,故乡的花一茬一茬的开着,虽目不遐接,亦如同过眼云烟,这一树棠梨花却开在我灵魂深处了,每年都如期而至,定格在我春天的梦里:堆银叠玉,似雪,雪没这般鲜活,似云,云没这般芬芳。远远望去,平旷之上,蓝天之下,上苍是如此的造化,植出了如此妙不可言的盆景,白得让你陶醉,雅得让你着迷,纯得让你心动,静得又让你不得不屏住呼吸。我少年的情怀被这花一丝一缕的涤浣净化了!我甚至笃信,一棵这样的树,可以影响一个人的一生。
我对土地承包唯一的忌恨就在这棵树上。田地分了,牛马分了,姓公的东西都要分,这棵树当然也不例外。可一棵树怎样个分法呀?“牛分不均杀了分肉,树分不均劈了分柴”,人们以极大的热情和极端的方式,从树冠到树枝再到树干,斧、锯、刨、镐、锛,噼里叭啦,最终,它在谁多谁少的一次次争吵声中,一捆捆被背到各家灶堂里烧火了。琢磨几十年了,我仍没明白,哪没柴草呀,湖埂上冬天点火放荒一烧几天,为啥要害死那树?是表示“联产承包”的彻底呢?还是民族的恶习,有公家的便宜谁都怕吃亏呢?
我五爷是个木匠,老人对树的理解很深。当我给他谈到家乡最常见的槐树、椿树、楝树、乌柏树、橡栗树……日趋见少,有些已难寻踪迹时,五爷慢条斯理的道出其中的原由:经济社会,人太急功近利了。古语一句话,前人栽树,后人乘凉,现在是现人栽树,现人乘凉。这些杂树成材需几十年上百年,而杨树从栽到卖就几年,一立方杂树和一立方杨树价格相差无几,谁还愿种杂树?就是城市修公园建学校,栽上红枫、香樟什么的,当年就成型,谁去栽槐树、榆树,几年都没个动静?
“问我祖先来何处?山西洪洞大槐树。”大树往往成为一个家族乃至一个民族的记忆。“文革”和“联产承包”破坏了大棵,现在经济时代又没有大树生长的气候了,向往大树,已成为一个痴情者释放的单相情思,演绎的痴人说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