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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新华:谁在家里

去年夏天,我干活摔了下来,断了左臂,人也死过去了,一个多星期才醒。在医院住了个把月,算是好了。腊月半了,我坐亲戚的车回了老家,过年。

这回受伤,听老家的父亲说,赵庄的人都知道。后来我看到,女儿当天就在微博里发了在医院的照片,并说:你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,哪一个先来,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。村庄不微博,他们是从哪家的年轻人嘴里知道了,就在村庄传开了。

临走的时候,我这个不抽烟的人,没有忘记把才开口的一条香烟放在包里。回家了,哪能没有串门的。

回来几天,并没啥串门的。好像没有我受伤这回事,好像今年一年我就在家里。虽然我在村里跟一些人见了面,也说到受伤的事。他们都没有忘掉一点:赔了多少钱?

我等待过两个人。想着他们白天即使有事,晚上推开我的门,我让他们坐下来,给一根烟,再倒上一杯热水。过去的夜晚,有时就这样。他们跟我挨着,或者不远。他们过来,我们叙一些家里的事,外面的事。夜深了,要睡觉了,他们起来说,好啊,人又过来了,咱们还能坐坐,就是好!今年,离这里几里远的一个老陈,也在我打工的吴江干电工,摔了,也在我住的医院,两个月了都没醒,花了二十多万,家里人不治了,弄回来还没下车就断气了。这里人可能也知道。

等的人没有来。虽然我们说过几回话,我觉得跟来我屋里,还是不一样。他们只是邻居,比我大十几岁,也算老人了,这些年没有出去。看到他们,就教人想到善良、朴实,想到村庄。他们在家里,这些年也一直在给人家干活。放树,挖坑,砌墙,支模。现在哪个街上,哪个乡下都有人在建房子买。这回我们千里相见,也只是一个打工的见到一个打工的,一个挣钱的见到一个挣钱的。这样的人,天天都见。我给他们派活吗,定他们一天多少钱吗,给他们结今年的工资吗?这些年这些天,打工的只在乎这个事,这个人了。

谁是归来的客,谁是家里的人?

一个朋友过来,我们说着地方上的事。他说,谁(我们都认识)的儿子回来了,一个庄上走动还开车,还踩油门,灰尘大的很。他庄在道路的两边,人经常在路边上。朋友说,你回家开车,窗户不能关,不能快,遇到熟人要伸头说句话,有时还得停车,人下来。朋友的眼光还在村庄里,已经很老了。人家开车回来,要的就是这个感觉。人家清楚,只要没违反交通规则,没碰着谁,你说什么,都是自言自语。

那天吃过午饭,睡一会儿吧。才趟下,父亲就在屋里跟人说话,我赶紧爬起来了。来人是个老太太,拄着棍子。我叫她老婶子,还没坐下,她用打量的眼光看着我:你哥(你)回来了,听说你摔坏了……

老婶子八十多了,一个庄上的,离我家不近。她男人死的时候,小的还在吃奶,一个人把一窝巴孩子拉扯大,一个个成了家。坐了一顿饭功夫,临走的时候,我拉住了她的手。

虽然也有几个人来跟我坐,我却认为,赵庄人来看我的,就老婶子一个。她知道,赵庄今年有一个人在外面有了灾星,现在他回来了。好些年前,为一个儿子的事,她还跟我吵过。旧社会她才长大,这些年人都打工,她又老了。这样的人,一辈子都不知道老板啥样。她大儿子一家都在新疆,孙子在煤矿上砸死了,四五年了,还没让她知道。这家人真要本事,一个谎言要多少谎言来掩盖。孙子这么长都不看奶奶,连句话也没有。老人这都认了,她还有经受不住的事吗?

现在,正是春运。千万人正在路上。过年回家,是打工者的港湾还是肩上的责任?村庄就是几间旧房子,几个老人吗?老人死了又有老人,村庄还在吗?

我是个爱写点东西的人。说好听点是作家,文学作品。家乡是永远的题材。今天,要是还在赞美村庄,那我就是一个有罪的人。

(原载《黄河文学》2017年第9期)


2018年4月16日 07:3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