服务热线:15565553317

杨帮立:我的岳母(散文)

 来源: 神州文学编辑部


年来独自撑起八亩土地。且不说田间劳作,只说在田埂上走路,为了配重,她双手反扣在后腰上,保持着身体平衡。如果不以这个姿势,极有可能会向前栽跟头。

二十年前,她喝牛扶犁扬鞭翻完地,走到牛前卸牛梭头,太累了,坐在了田埂上喘会粗气。的一头犍牛,一犄角抵在她的牛后腿上,受惊的牛,蹄子重重的踏在她右小腿上,小腿粉碎性骨折。大骨头第一次没对合缝,快愈合了,又拉断,重新接、重新长,落下残疾,右腿比左腿短了一小节。年至花甲,走路都困难,我们劝她回固始县城,结束和岳父长期的两地生活。平了,岳父一个人回城教书,举家在白寺地建有两间平房一个院落。她不回,坚持种地。“妈,你有福不知道,在城里拾破烂都比种地强。”我劝。“你爹脸皮薄,我怕丢他人。”她给了我一个理由。说着,瘸着腿拉起架子车往地里去。她弓起的脊背,不比架子车高出多少,让我想起大虾米,与其说她拉架子车,不如说是她依仗着架子车走路。她的理由没有钻我脑子里去,我当时脑子有一根筋:她心有依靠。她的大女儿,我的妻子,不管白天夜晚,一有空,自行车一骑,从学校去六里外的南河湾帮她,遇到啥活干啥活。

“俺妈不回城,就怨你天天帮她干活。”

“我总不能看着她累死。”

这是当年我和妻子吵嘴出现的频率最高的句子。吵归吵,妻子前面走,我在后边跟。农村出身的我,农活也是全套的。有年中秋节,月上中天,我们娘仨才一趟趟把一亩多稻捆子,用架子车沿斜坡费尽力气,拉上白露河埂稻场上,连饿带累,我上了火气:“明天我还有早自习,以后再不给你拉了。”“不拉不拉,我又没喊你们。”岳母的话里是石头般的倔强。我俩拗不过她,第二天晚上放了学又来了。

她在她的几块责任田里,蹒跚着脚步,陀螺般的运转着。我常说,看看俺妈干的活,就知道万里长城是怎么建起来的了。

大旱那年,高稻田那一块地,她请人翻犁过来,还没来得及耙平,抽上来的河水从地头经过,她把清亮亮的水放进泥浪起伏的田里了。都在抢水插秧,请不到人帮她耙,她扛个小小的菜耙子,下了水田,硬是一耙子一耙子把一亩二分埋在水中的高洼不平的疙疙瘩瘩,搂得平平展展烂烂糊糊。等我们按计划赶来,她像一只苍老的苍鹭,正一个人在漠漠水田里行路分明的插着秧。我和妻子爱恨交加:“你就不能停两天,想累死啊!”“我这不也整好了吗?”她瘪着嘴说完,又不经意的笑,透露出无比的坚韧和刚强。 

十三年前的深秋,岳父脑血栓。她到固始医院伺候一段时日。日日念叨她地里那块麦子没种上,鸡鸭猫狗托邻居照看也不是办法。等岳父出院不久,她下了结论:“把你爹拉回家(在她心里只有南河湾是她家),我边种地,边照看他。”岳父先前向她或者恢复工作时向组织瞒了岁数的。岳父1932年生人,一个76岁、一个67岁,一残一病 ,咋生活啊?况且,岳母的心思全在土地上。我们说了一大堆理由,比如,病再犯了,怕是回城来不及的。她说到家里泥巴地上走走,说不定就好了,你们不送他回,我自己回去了,你们爱咋滴咋滴。她,使出了她的犟劲;她,开始不讲理。她也应该清楚,我和她的大女儿,那时,已经生活在淮滨县城,她已经指望不上了。

南河湾土坯房泥巴墙院里,有一棵老柿子树,老柿子树蜘蛛网上曾稀奇的裹着一条蛇吊在空中,她毫无出处的说她属蛇,这个院子养蛇,也养她,她哪也不去。这一段光阴里,岳父在柿子树下,一脚拖拉着地,一只脚挪动着,,像一只蜗,院子挪出一道道平滑的足迹。岳母拐着腿,高稻田、死河子、十八亩滩、龙地、菜园子,几块地里来来回回劳作着。有一次我去,正看见她抽回来一个稻穗,在岳父面前弓着身子一粒粒数着:99100……老头子,今年稻结的籽多,饱鼓,看着没,看着没,我们不种地,你们吃个鬼……”。她用的是生分的“我们”“你们”,这代表着农民和拿工资的两个群体。岳父生在城里长在城里,师范毕业,他的生活是由琴棋书画,粉笔教鞭红墨水等元素组成的,被迫下放到农村,虽结婚生子,他从心底对土地是抵触的反感的。他不会也学不会农事,田边不踩地边不蹓,几乎没有给岳母搭过一把劲。岳母的怨气、恨,就有了注释。岳母孤单的行走在土地上,犁耙、刨锄、铁锨、镰刀、木杈、化肥、农药、喷雾器、架子车……这些亲切的陪伴着她的农具,是否是在驱赶着她的孤独?

岳母的水稻夏天绿油油的拔着节、秋天黄沙沙的低着头,长势好、收头重,个人喜欢、别人眼羡,她是在育苗之前,就用过心的。田头有一条小水沟,别人家的填平种庄稼,她留着,头年沤麻,沉下麻屎,平日清理或拾来牲口粪倒里面发酵。惊蛰一过,大地回春,她不时的割点嫩草放里面沤肥,到了清明,满池子冒着沼气泡。放掉水,清理上来营养丰富的油水淤泥,在秧池子摊抹薄薄的一层,撒上稻芽,搭上塑料棚,那稻芽子,顶尖立身敦敦实实。

粮食扛在肩膀上,还怕大雨来撵上,何况有一年秋收,粮食还在地里,一场雨连绵不断的洒在白露河两岸,稻秆淋软了,稻穗压着稻穗,眼看要灰包霉烂。她急得嘴角起了血泡,把火气杀向远在重庆务工的小儿子,哭着闹着给他打电话。小儿子说,打钱包赔她损失,要多少打多少。她耍起的威风暗藏威胁:“我不要钱,你不回来给我稻收到屋,有你好看的;躲过初一你躲不过十五,我会有办法让你回来的。”小儿子妥协投降得干脆彻底:“好好好,立马回。”从重庆飞到天河机场辗转汉口乘火车沿京九线北上,再汽车……回来了,天还真的晃开了。等稻谷堆满屋肚,老太太捧一捧,搓搓吹吹:“还不赖,没沤坏!”儿子气鼓鼓的说,来回路费,请假工资,加起来够买你这稻的了。“只要把我庄稼收到屋,其别事随你咋着我不问。”老太太近乎天真与淘气的固执,让儿子哭笑不得。

八年前的春节,劝老太太回城的最佳时机来了。具备一个现实,老太太已是古稀之外的老人了;具备一个条件,城里三层小楼也建成了;具备一个感情,岳父仙逝,一直未婚患尿毒症的大哥依靠透析度着余生。小妹一家从无锡赶来,我一家从淮滨赶来,顺路把老太太从南河湾接出来,一大家子人聚在固始陪老太太团圆。吃过年夜饭,逐个给老太太磕头辞岁增福添寿。趁大哥回房,老太太高兴,我开了口:“妈,你得进城,和大哥住在一起了,互相好有个照应,大哥透析回来了,最起码你能给他做碗热饭吃。”老太太说:“我也正想这事呢,不能让他再挂心着我了,上次回家看我,班车看他那个样都不拉他了,小命差一点丢路上了。”

我们开心坏了,立即策划运土到楼顶上给老太太建个空中菜园;盘算着八亩地给谁谁种,老太太的鸡鸭猫狗羊送给谁谁谁;土房子推了,栽上果树……

第二天早晨,我起个大早,准备大街小巷转转,品味一下中国书法之乡固始的春联。下到一楼,老太太竟然在楼梯口坐着:“我一夜没睡,想想还是得回去,要是呆在城里,不守着几亩地,我,活不了多长……”她表达的直接,我理解的透彻,她断绝了我们让她留在城里的一切念想:“妈,回就回,今后再不劝你了,走,起来咱先回屋里去,吃过早饭,就送你回家。”

为了逼老太太离开土地,我们曾做过许多不近人情的事。石磙大的冬瓜烂在地里,她舍不得丢又搬不动,只得用刀砍开,挑拣好的瓜块背回来切碎喂鸭子。任她的老丝瓜壳吊在高高的树梢上,桃子、柿子、拐枣散落一地,我们一个不拿。飞上树过夜的土鸡,摇摆着肥胖的屁股的绿头老公鸭,哪怕它们老死病死丢失,我们一只不要。收的粮食,有一季我们较着劲不帮她卖,她自己又卖不动,只能垛在屋里任老鼠糟蹋。我们还面对面责备过她:你是想哪一天累死在地里,让你的子孙都背上不孝的骂名。我们甚至预谋过,给她接出来,趁空把她的土坯房铲平,让她无处安身……让她感觉她的劳动,一切都是无用的徒劳的;让她感觉她坚守土地,是在给子女们负罪积债,让她精神与身体双重倍受煎熬。她默默的一个人,给花生松土,给红薯翻秧,给豆苗提棵,给秧苗施肥。不识一字的她曾误喷除草剂,碗口大的花生秧蔫死一地。有次她一个人搭稻草垛,被歪倒的草垛埋在了稻草堆里,自己扒不出来,喊哩,又没人,差一点闷死在里面了……无声的母亲忍受着多少孤独多少辛酸多少委屈啊。这年的新年第一天,我们的思维来了一个大翻盘——只要老母亲开心就行,拗不过她,从此对她百依百顺。

白露河北岸三县交界的南河湾,渠网交织灌排自如;青砂泥土能团出油。土地肥沃旱涝保收道路通畅,真是块种庄稼的好地方。母亲种下不同品种的豆,豆秧有间杂在一起的。她收起来的豆子,却是绿豆一下豇豆一下红小豆一下,品色纯正。我们说多麻烦啊,砍在一起晒晒捶捶,能省多少事?她说:各是各的味,咋能掺呢?母亲收的花生,一颗颗挑拣出来,大的做种,中的榨油,小的瘪的炒吃。母亲收的稻谷,籼米做干饭,糯米熬粥包粽子磨面团汤圆。母亲采下的芝麻叶,脱水晒干下豆面条;拔来的马齿苋,脱水晒干包菜馍;剜来的荠菜包水饺。落霜以后,土地歇息,她也不空闲,搂树叶捡柴草,柴草垛高高的依在河坎的老拐枣树下;汪汪、喵喵、叽叽、嘎嘎、咩咩,终日伺候这满院闹腾的小牲畜。她还有一个腌咸菜的坛子,炒蹦了黄豆放在坛底,上面放匀经霜的白菜帮,再一层放浴寒的韭菜,最上一层是厚厚的辣味冲眼的尖辣椒,撒上盐,咸水追出辣味层层直下渗透到焦香的黄豆里,一坛子老家的风味乡愁的味道。

去年,岳母虚岁79,农历1022是她寿辰,白露河畔有个风俗,做寿,要提前一年。因当天大家没空,我们商定国庆假期间给她庆八十大寿。104号,在为她新建的一处盛满阳光的大宅院里,聚集了她娘婆二家二十几个亲人。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响起,岳母对着温暖的烛光闭眼许愿,睁开双眼,泪光闪烁。岳父去世,几天后她对着我们放声哭诉着她的苦,大哥去世的时候,她几乎是把自己克制在无声中呜咽着她的疼。这个闪烁的泪光中,有苦、有疼,更多的是高兴——母亲挺过来了,母亲熬过来了。农村农业走向了产业化,翻地、育苗、播种、管理、收割、出售,有农业合作社,费不了多少力气拿钱就行。抢种抢收我们也时常带着孩子去帮帮忙,耕读传家嘛。她反问我:“你不是说我有福不知道享吗,我现在不享福嘛?”

她总是见空插针,东田角栽几丛甘蔗,西旮旯弹一片芝麻,院里青菜房后瓜……母亲一个人,劳作劳累辛苦痛苦,越着灾难山,蹚着苦难的河,可她从来没有什么宗教信仰,土地,就是她的宗教她的信仰。她对待土地的虔诚、对待粮食的热爱,已经逾越了物质的或者说是经济的核算,这是老一辈农民的精神价值所在。人到八十,在土地上行走的母亲,向着地面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小,母亲却活出了她人生的尊严,实现了她坚守土地的人生理想。在她眼里,在她心中,土地,永远就应该生机勃勃满满当当。

 

2020年9月9日 01:13